【景淳篇】

 

女孩笑起來時發亮的眼睛,讓周景淳想起記憶中最動人的那顆星星。

 

中午吃飯時間,天文社裡半個人影都沒有,周景淳從包包裡拿出了今早剛到手,還熱騰騰的寶物-----從日文雜誌上郵購回來的『星相投射燈』。插好電源,拉上窗簾,關了燈,整間屋子瞬時星光滿溢。雖說和老家埔里的夜晚不能相比,但是在到處都有光害的台北市,也只能靠這個虛擬的享受解解鄉愁。正當周景淳躺在這片星空下,心裏默想著每個星座的相對位置,飛馬座仙女座鳯凰座突然

 

有個女孩粗暴地拉開了天文社的木門,把周景淳從白日夢中驚醒,嚇得他立刻翻身坐起。還來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女孩就搶著說:『不好意思吵到你!求求你幫忙借我躲一下,待會兒如果有人來的話,你就說什麼人都沒看到喔!拜託,拜託!』。說完後女孩就自顧自地在社裡找個好地方,把自己藏了起來。果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挨家挨戶地到每個社團找人。

 

二個男生開門一臉無奈地問著周景淳有沒有看到人。『女生?沒有耶!我一直一個人。』周景淳說完後,接著反問:『你們是什麼社的啊?到底在做什麼?』。二位男生無奈地表示,他們是電影社的,要找的那個女生叫Kimi。今天社裡辦慶生日會,Kimi是這個月的壽星,本來要捉弄她的,沒想到反被她捉弄,現在搞到人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她會不會在330教室或是剪接室啊!』其中一個男生恍然大悟叫了一聲,二個人向景淳道謝後小跑步離開。

 

女孩聽見脚步聲走遠,便從藏匿的地方爬出來。眼睛貼著天文社的門縫往外看去,不時地咯咯笑著,笑聲不但獨特還有強烈的感染力,讓周景淳也忍不住跟著微笑。

『你是不是叫Kimi?是電影社的?』周景淳問。女孩回過頭看著周景淳點了點頭,說了聲『對啊!』。『我叫周景淳,天文社的!』Kimi聽完周景淳的自我介紹後,笑得更開心了,一雙大眼睛美麗地爍動著,讓周景淳看得出神。

 

和記憶裡一樣的閃耀啊!五歲那年,坐在從台北開向南投的火車上,第一次見到那道劃破黑夜的驚喜,長長的尾巴閃著白色的火焰。周景淳告訴爸爸那一定是彗星,爸爸笑著說那只是一般流星,彗星不可能用肉眼就看得見。周景淳堅信那一定就是彗星。之後,每天晚上他都仰望等著,遙不可及的愛戀著,等著再一次與彗星相遇!

 

Kimi相遇的那一刻,周景淳告訴自己等到了。他知道只要能緊緊擁她在懷裡,這一生再也不必孤寂地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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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陪Kimi看的第一百部電影。

 

周景淳買了二張票和Kimi最愛吃的烤雞腿,站在樂聲戲院的石階一邊躲著酷熱,一邊等著Kimi

Kimi腦子裡有著一部西門町的電影史。第一次約會,約在西門町看電影,本以為會是場浪漫,沒想到最後竟變成了電影景點一日遊。

『國賓戲院的前身叫做芳乃亭,日據時代就有了。70年代西門紅樓剛改成紅樓劇院,放映的都是當時最賣座的黑白武俠片,漸漸沒落才放二輪西洋片。還有電影街武昌街的全盛時期,光一條街就有樂聲、皇后、國王、統帥四五家電影院。』景淳好好被上了一課。

 

Kimi有著好幾本素描簿,裡面貼著滿滿的電影票根,那是她的珍寶。每次看完電影,Kimi總要去麥當勞點一杯可樂,拿出白紙寫下故事大綱、人物特色還有心得。寫完後來回閱讀個好幾次,塗改個數十遍,一定要文字洗練到最完美狀態,才會甘心拿出素描本,把白紙上的內容整齊抄在裡面。最後畫上一個天使或魔鬼的插畫,表達自己對於這部電影的滿意度。

 

景淳剛開始陪Kimi看電影,對於陪她在麥當勞裡幾個小時來完成這份功課感到非常頭痛。並不是因為他沒有耐性,而是Kimi很喜歡問景淳的意見,景淳如果搖搖頭說不懂電影沒有想法,Kimi就會生氣嘟著嘴說:『電影是拍給普羅大眾看的,又不是專門拍給讀電影系的人看的,你怎麼會沒有想法呢?』景淳實在拗不過她,只有絞盡腦汁想。幾年下來,在Kimi嚴格訓練下,他對電影也有了感覺,在電影院裡,隨著故事的節奏,一呼一吸,又喜或悲。

 

『沒想到最具紀念性的第一百部電影,本來以為是喜劇,沒想到劇情超悲的,真掃興!』Kimi在白紙上胡亂畫了一個大叉叉。接著又說:『而且我覺得戲的前半段導演思緒跳得太快,有些人物的轉變根本銜接不上,造型也差,沒辦法深刻表達出人物的特色。還有』景淳深情地望著她,沉默聽著她說的每句話。他清楚Kimi想要掩飾什麼。一整部戲看下來,她從頭哭到尾。惹她傷心的不是電影故事情節,而是三天後,他就要入伍了。她捨不得他,卻又不敢說,還沒開口,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

 

景淳坐到Kimi的身旁,環擁著她。『你知道從麥當勞這個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Kimi順著景淳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什麼?』Kimi好奇的問。『看到那邊有個小小、亮亮的星星嗎?』Kimi瞇起眼仔細尋找,找到了開心地點點頭。『杜甫的詩『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那就是商,天蠍座的心臟,妳在這裡做功課累了,想我就抬起頭來看看!』景淳吻了Kimi柔滑烏黑的頭髮,Kimi依偎在他懷裡,偌大的淚珠澘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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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順利通過兵變考驗,但周景淳退伍後的求職路一直走得不順遂。回來台北已經半年多,他只找到一份時薪的咖啡店工作,根本無法應付基本開銷。Kimi明白景淳想回埔里老家,幫忙父親經營自家農產。留下來全是因為她說服景淳:『我需要人照顧啊!我工作那麼忙,根本沒有時間煮飯給自己吃,而且晚上回家我希望家裡的燈是亮的,有人等著我。』

 

景淳勉強答應了。他也心疼Kimi,想要好好照顧她。Kimi公司的新片開拍了一個月,經常凌晨三點多才回到家,清早五點就得起床上班,一天睡不到幾小時。累得食不下嚥,整個人暴瘦了一圈。

 

景淳買了Kimi愛吃的麵線去探班,還沒走進現場,就感到空氣緊張糾結在一起,四周異常安靜,每個人卻都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聽到導演歇斯底里吼叫:『妳搞清楚狀況沒?電影系高材生!識相點去照照鏡子好不好?妳現在的工作就只配給我買煙還有咖啡!去妳媽的還想給意見,有沒有搞錯啊!』說完導演把手上的劇本亳不留情地甩向Kimi,然後對其他人大喊繼續,每個人自顧自地開始動作準備上工,沒有誰對Kimi露出半點憐惜之意。突然Kimi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聽了一下便說:『我上次說過了,我們導演是吃素的,你今天又送錯,你是要我換一家訂嗎?』講到最後一句,Kimi幾乎扯破嗓子對電話吼叫,像是把剛才受到的羞辱不分青紅皂白地遷怒他人。

 

周景淳在遠處望著Kimi,看著她瘦小的身軀,不停地穿梭在拍片現場,她表情漠然,嘴角緊抿。不再是當年那個講到電影便神采飛揚,臉上表情豐富到景淳目不暇給的文青,現在電影帶給Kimi的只有痛苦和難堪。

 

讓景淳下定決心勸Kimi跟他回埔里,是在片子殺青酒宴的那天。

 

Kimi被劇組的人送回來,早就喝茫了。一進門便翻箱倒櫃把她心愛的素描簿,丟到廚房水槽裏想要燒掉。景淳急忙阻止,Kimi推了他一把,駡說:『這些都是廢物,認真認真是沒有用的。』

 

『跟我回埔里好嗎?』Kimi看著景淳,擦掉眼淚點了頭。如今,她的夢想只剩下景淳了!

 

開民宿需要資金,Kimi把存款簿攤開來,省吃儉用所存起來的錢,也不過區區八萬塊。景淳的父母親很開心他們終於要回埔里,表示支持他們的夢想,但是一下子要拿出個幾百萬,也有困難。

 

『對了!我有錢,我爸留給我一百萬的嫁妝!我跟我媽要錢去。』Kimi說風就是雨,景淳有不好的預感!

 

第一次看到Kimi媽媽謝美玲,是景淳去她家慶祝她20歲生日。當天景淳捧著花束在門外等,不見Kimi的身影,謝美玲卻出現在眼前,嚴厲的目光掃射讓周景淳整個人僵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怎麼了?幹嘛不進來呢?』周景淳大夢初醒般喔了一聲,便慌張地脫著鞋子。Kimi這時才從房間裡跑出來,看到周景淳便拉著他進屋。正當二人朝屋內走時,謝美玲開口了:『不會叫人嗎?連向長輩介紹自己都不會嗎?』。謝美玲無論是眼神還是話語都像刺入骨頭的針,沒有一樣不讓周景淳背脊發涼。『媽!妳幹嘛那麼無聊,我都已經跟你說了五百次他是誰了,妳又不是不知道。』Kimi嘴裡叨唸著謝美玲找她麻煩。從此謝美玲看景淳的眼神,總是不滿意的、充滿成見的,她甚至不想正眼好好看一看周景淳。

 

果然謝美玲把Kimi狂駡了一頓,覺得他們異想天開,不切實際,為何不好好找個工作?

 

謝美玲把矛頭對向了周景淳。『周景淳!我女兒你要帶走,錢你也要借走!做男人要有肩膀,要能承担責任,寫下借據,我就把人和錢都交給你。』周景淳握起筆的手,不停地顫抖,他真的不想借這一百萬,人情債與錢債都太沉重。

 

Kimi氣得大叫:『媽!妳幹嘛要這樣,那一百萬是我的錢!』謝美玲冷笑了一聲說:『妳的錢!說的這麼好聽,是妳辛苦賺來的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要讓你們知道想得到一切要有付出,是需要負責的!』接著又說:『一切照規矩來,寫下借據有借有還,免得他以後不要妳了,要他還錢也能有憑有據。』Kimi再也受不了謝美玲強勢的作風,回嗆了一句。『不要我了?妳是說就像爸爸當年不要我們一樣嗎?是這樣嗎?就是因為妳把所有事都往壞處想,所以妳的人生就是個悲劇!』尖銳的話刺穿謝美玲的心,卻無法令她讓步。周景淳簽下了借據!

 

二個星期後,景淳帶Kimi回埔里。坐在火車上,Kimi拿出素描簿又開始做功課,只是這次滿滿的內容都是民宿構想。一路上,Kimi的笑聲沒有停過,對於所有事都雀躍不己。景淳凝視著天空,想再次看到五歲那年的星星,但是今天,天上的星星沒有回應!不安侵襲著周景淳,他的腦海一直重覆著謝美玲的話語,他不願意去想卻也揮之不去。

 

第一位歡迎他們回家的,是景淳的愛犬,一隻名字叫安安的米格魯,牠狂喜地衝向Kimi,尾巴搖晃到讓人昏眩。Kimi抱著牠說:『我媽媽都不讓我養狗,以後我可要好好疼你。』突然,Kimi站了起來指著月亮說:『南投的月亮真的好大喔!』『三天後,就中秋節了!』景淳回應。

 

那天晚上景淳看著身旁熟睡的Kimi,他輕輕地吻了她的臉頰。景淳的身上還留著Kimi的體溫、香味和激情。遠離了母親的壓迫,電影夢的折磨,來到埔里的Kimi飢渴地接收的自由的奔放。這一晚Kimi主動挑逗著景淳慾望,狂野地享受著愛的歡愉,二人的結合達到最美妙的經驗, Kimi突然豪嚎大哭,像把禁錮自己的枷鎖,狠狠地傾瀉而出。景淳抱著她平撫她的情緒,讓她慢慢在懷裡睡去。這時,樓下的安安卻發了狂似的吠叫,景淳不想Kimi被吵醒,急忙趕下樓,想要制止安安。

 

安安看到景淳,發出了一聲哀嚎,景淳摸著他的頭說:『小傢伙!什麼事情讓你那麼害怕?』

周景淳沒有發現,今晚埔里的夜空看不到任何一顆星星!

那天是19999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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