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萌篇】
『毛魚！毛魚！不會泅水！』。
毛家瑜的綽號叫毛魚。到了夏天游泳的季節，總是有些不懷好意的男生們，沖著毛家瑜大叫。
毛家瑜聽了滿心委曲，眼淚在眼眶裡猛打轉，但是她告訴自己絶對不可以認輸，便把淚吞回去，對著男生們大吼：『你們再講就是喜歡我！』。男生們一聽立刻做了鬼臉向她吐舌頭：『屁咧，恰查某！』。毛家瑜狠狠地瞪著其中個頭最大，皮膚最黝黑的男生，就是他！這個害自己怕水的元兇。毛家瑜親身體驗過水的兇猛，當時她年紀還小，記憶模楜不清了，但是身體牢牢印記那天落水的恐懼，只要看到湍急的溪水，毛家瑜仍然會不自覺發抖。
毛家是台東山地部落少數幾家平地人，在鎮上開了間小雜貨店。毛爸爸為人熱心開朗，工作之餘常常貢獻一己之力處理村裡大小事。他是消防局的義消，游泳超強，連原住民都游不過他，家裡展示著好幾座運動大會得來的獎杯。毛家瑜的哥哥毛家杰，從國小開始就是游泳校隊首席，代表學校南征北討，是學校的熱門人物，但是他和村長的兒子是死對頭，互看不順眼。
從小是哥哥的跟屁蟲，哥哥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寸步不離。家杰只好讓她時時刻刻黏在身邊，就連去溪邊玩耍時也一樣，毛家瑜最喜歡看爸爸和哥哥在水裡游泳的英姿，陽光照著水面閃閃發光，爸爸和哥哥的身體像鑲了鑽石一樣閃耀燦爛。
有天家杰和村長的兒子為了搶水域起口角，『你真以為你很強喔！有本事就來比啊！』在大夥起閧下，兩人挑了危險水域做為比賽場地，誰先游上岸誰就贏。毛家杰贏了，村長的兒子狼狽追趕，落後一大截，還喝了好幾口水。『你這麼爛，連我妹都比你強！』家杰嘴上不饒人，村長的兒子惱羞成怒。突然伸手用力一堆摘了野花做獎品要獻給哥哥的毛家瑜，她瞬時騰空飛起，一頭栽進水中。
原來這才是水的真面目啊！表面波光粼漓，但內心卻闇黑無底，在水裡就算撕裂喉嚨也喊不出聲，進水的耳膜吞蝕了聲音，胸口的呼吸慢慢消失殆盡，睜大的眼瞳看見是慘綠的混沌。
毛爸衝進人群，一把拎起毛家瑜的雙脚並且大力拍她的背，毛家瑜頭下脚上倒栽蔥，過了一會兒終於嗆出一大口水，接著放聲大哭，整個過程就像嬰兒出生的畫面一般，看得眾人緊張到頭皮發麻。聽到哭聲後大夥都鬆了口氣說：『免驚！免驚！帶去收驚就好了！』
毛媽緊緊抱著女兒不肯鬆手，毛家瑜也在媽媽懷裡盡情撒嬌。毛家杰看著妹妹說：『毛魚，你差點死翹翹耶！』。毛家瑜一聽，小臉從媽媽懷裡抬起，氣嘟嘟地反駁哥哥：『我才不會死翹翹呢！因為我還要吃好多好多生日蛋糕。』
對毛家瑜而言，生日蛋糕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好吃的東西了。滑滑細細的鮮奶油，入口即化的海綿蛋糕，還有五顏六色的蠟燭。每一口甜蜜的滿足，都讓毛家瑜覺得自己是住在城堡裡的小公主。比起過新年，毛家瑜更期待過生日，不單過自己的生日，還搶著幫家裡其他人過生日，吹蠟燭、許願、切蛋糕，毛家瑜巴不得每天都能過生日。
當天晚上，毛爸特地騎了好久的機車下山去買了個生日蛋糕，慶祝毛家瑜平安無事。毛家瑜雖然撿回一條命，卻從此失去了游泳的膽子，她無法像崇拜的爸爸和哥哥一樣，在水中有如魚般怡然自得。毛家瑜在水裡總是四肢緊張，導致她的泳姿滑稽可笑。每次上游泳課就像看笑鬧劇，全班在游泳池旁看著毛家瑜游泳，笑得東倒西歪，就連老師也忍不住偷笑。
毛家瑜痛恨毛魚這個綽號，像是詛咒她這輩子都怕水，都學不好游泳。
＊ ＊ ＊
變成少女的毛家瑜，雖然還是喜歡過生日，但開始注意身材，不像以前大吃特吃生日蛋糕。每當她壓抑自己的食慾，只吃一小塊生日蛋糕，爸爸和哥哥就在旁邊拿小時候『為了吃生日蛋糕可以是金剛不死之身』的事來嘲弄她。毛家瑜是刻意少吃，但是她發現一向愛吃甜食的媽媽，近來卻變得害怕吃甜食。
一天，毛家瑜上體育課時，被通知媽媽緊急送醫了。
衝進醫院，迎面而來刺鼻的藥水味，讓毛家瑜的心情緊繃。白色牆面乍看之下亮潔無瑕，但更像看透生老病死的冷漠無情。她看到爸爸跟醫生神情嚴肅地談論病情，哥哥則是坐在椅上，一語不發地看著天花板。毛家瑜抓緊了衣領，走進病房。媽媽虛弱地躺在床上，身體連接著數根管線，媽媽看來更瘦小了，小到讓單人床看來就像雙人床一樣寬大。醫生宣告了毛媽是胃癌末期，頂多還有一年光景。
那年重病的毛媽執意要幫毛家瑜慶生，毛爸買了生日蛋糕一家子就在病房裡慶祝。蛋糕上插著十二根蠟燭，毛媽說：『有十二根蠟燭，小瑜可以許十二個願望喔！』毛家瑜望了望媽媽，她知道媽媽忍著胃絞痛的折磨，努力地笑。
『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妳趕快好起來！』她再也說不下去，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小瑜不要哭！妳知道嗎？媽媽最喜歡看妳笑了，妳笑起來最漂亮了。』
毛家瑜從那天後，便沒有再掉過一滴淚，她開始燦爛的笑。媽媽的葬禮上，爸爸和哥哥早已哭成淚人兒，毛家瑜還是笑著。就算她恨死了上天奪走一個好媽媽的生命，毛家瑜仍然是笑的。為了讓媽媽在天上能看見自己的笑容，毛家瑜時時刻刻努力的笑著。
只要毛家瑜一笑，周圍的人都想跟著她一起笑，因為她的笑，總讓人覺得世界是美好的。沒有人懷疑毛家瑜的笑容是不真誠的、是刻意的。只有毛家瑜自己知道她的笑早就凝結在臉上，成為掩飾內心傷痛的面具，無法取下。
高中美容科畢業後，毛家瑜幸運地找到了台北的工作。一開始她很高興可以北上，進入繁華都市，但隨著到職的日子愈來愈近，想到自己離開後，就剩下爸爸孤單一個人，就再也開心不起來，甚至不想去台北了。
給媽媽上了一柱香，毛家瑜就要啓程了！毛爸催促著毛家瑜叫她快一點，趕不上公車的話，火車也會趕不上。
『下次回來前，要記得打電話，我來車站接妳。』毛家瑜沒回答只是點點頭。爸接著說：『不用担心我啦！安啦！』公車發著快要解體的巨響，遲緩緩地開來。
『爸！那我走了，我會打電話給你！』毛爸點點頭，緊閉著雙唇，努力不讓女兒看出自己的難過。
下山的公車一站又一站向火車站駛去…一回頭家已經在遠方了。
＊ ＊ ＊
都會的繁華和喧鬧，讓毛家瑜大開眼界，也讓毛家瑜產生了自卑心理。台北女孩子個個穿著時尚，妝扮亮麗，說話走路都散發著氣質與格調，跟自己土里土氣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毛爸勸毛家瑜辛苦賺的錢要省點用，電話費很貴，不要每天打回家。但是才剛來台北三個多月，毛家瑜怎麼可能不想家，在電話一頭說著說著便嗚咽起來。毛爸對她說：『小瑜！你要堅強爸爸才會放心。偶爾打電話回家就好。爸爸又不會不見了，你怕什麼？』毛家瑜第二天忍著不再打電話回家，漸漸變成每星期打一回，一年多後，適應了台北的生活，變成一個月打一次。雖然打電話回家次數變少了，但是每年父親節，她一定回家過節，毛爸也一定去車站接她。
幾年過去了，毛家瑜也有了台北女孩的外表，穿著當季流行的日韓服飾，化著入時的彩妝，可她心裡比任何人都吹毛求疵自己那張帶著鄉下土氣的臉，絶不讓人看到卸妝後的素顏。雖然對長相沒信心，她的笑容卻令人難以抗拒，就是這樣的甜笑，吸引了放浪不羈的姜將。
二人第一次相遇，是朋友在西門町夜店的聚會。姜將第一眼就喜歡上毛家瑜，找機會和她搭話『妳叫什麼名字？』『我叫小萌！』來台北後，毛家瑜便把毛魚這個綽號丟進地獄裡，給自己新取了這個小名。只要把毛魚快速唸上幾遍，二個字就自然融合成『萌』這個字。『好特別！』姜將深情地望著她，讓她難為情地低著頭。
姜將是有錢爸媽寵壞的媽寶，身材漂亮的海灘男孩，最熱愛衝浪。他一直要教毛家瑜，但她還是怕水，只想靜靜坐在沙灘上看姜將衝浪，看他帥氣地站在浪頭上，好似海浪都臣服在脚下任他操控。毛家瑜曾認為水不可能被主宰，但這個男人做到了！金色的陽光灑在姜將臉上，就和爸爸還有哥哥游泳時一樣，姜將臉上也鑲了寶石閃爍著光芒。
毛家瑜是打從心底喜歡著姜將！
愛衝浪的人，最愛追逐颱風前捲起的巨濤。莫拉克颱風即將登陸，姜將要毛家瑜陪他去宜蘭。毛家瑜不肯，因為二天後就是父親節了，她要回台東陪爸爸。『陪爸爸！妳到底幾歲啊？』姜將嘲笑她。毛家瑜不喜歡姜將這種口吻，回了一句話：『我爸很愛我，我一定要回去陪他過節！』。
姜將不喜歡被拒絕，尤其被女人拒絕。從小向媽媽要甚麼有甚麼的寵溺，讓他硬是要坳個贏。
『那妳比較愛我，還是比較愛妳爸？』
『如果你愛我的話，就陪我，不要回去了好不好？』姜將知道毛家瑜心軟，撒嬌似地雙手環抱她，動搖她回去的念頭。
『少回去一次，爸爸會原諒我的，父親節當天打個電話回去就好！』她對自己這麼說。
在往宜蘭的路上，毛家瑜腦海浮現北上那天在車站爸爸送她的身影。
那天，隨著車愈開愈遠，爸爸的笑臉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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