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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基篇】


 

19703月當整個大阪市驕傲迎接世界博覽會開幕的同時,田中家也狂喜萬分地迎接長男出生。

 

田中老爸從和服袖裡抽出早就預備好的宣紙,上面請人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兒子的名字。

 

『萬太!』萬是取自大阪萬博的萬字,至於太這個字,則是世界太平的意思。大家聽了後,都拍手叫好。這時,萬博會場上空煙花四射,美不勝收。這美景惹得大夥更加興奮,便在田中家的小院子裡架起了小烤爐,也順道叫了巷口壽司屋的鯖魚壽司,田中老爸更打開了珍藏的洋酒,打算今天不醉不歸。

 

隨著大阪萬博熱潮,在日本開始普及的包括虹吸式咖啡、連鎖快餐店,還有咖啡口味的霜淇淋。美國館的月球碩石和松下館展示的時間膠囊,都是發燒話題,也帶動了一系列的科幻熱潮。街頭巷尾的孩子們,不再扮演戰國時代的大將,或是江戶時代的武士,而是玩著大戰外星人的遊戲。一直到萬太進了小學,大阪萬博已閉幕多年,這種保衛地球的戲碼,還是小朋友們的最愛。

 

一日下午放學後,萬太和朋友在空地玩著雷射槍對決閃光衣。正玩得高興,萬太停下了脚步,看著遠方的一群人,朝這方前來。

『萬太!不能看啦,被他們發現你盯著他們看,會被殺的!』朋友硬把萬太拉走,讓他的視線遠離目標。萬太搔了搔頭,再次加入星際混戰中,可是他心裡有個疑問,這些人真的那麼可怕嗎?這些人要去的地方是隔壁鄰居井上阿伯家裡,因為房子破舊,隔音效果特別差,他常常聽到隔壁傳來時有時無的哀嚎聲。有次某個人叫得太大聲,還被狠狠訓斥說:『混蛋野郎!這點小痛都忍不住,組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到底在井上阿伯家發生了什麼呢?萬太十分好奇。像今天這樣一行人大搖大擺來拜訪井上阿伯,一個月少則三四次,多則十多次。每次這些人離開後,晚上道頓崛的壽司名店,都會外送豪華壽司給井上阿伯。井上阿伯因為缺了一條腿,不常出門,也很少和街坊來往,因此他的來歷、家庭背景、還有他斷腿的原因,都成為鄰居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大阪一連下了好幾天大雨,好不容易雨停了卻又開始刮大風,終於把田中家的竹籬笆吹出個大洞。往洞隙望去,竟能夠將井上阿伯家的庭院和客廳看得一清二楚。萬太驚喜萬分,心想這下終於能夠解答藏在心中的疑問。竹籬笆破洞的事,萬太將它列為最高機密,不但對誰都沒提起,還用雜草把洞口隱蔽起來。每天等著等著,終於今天隔壁有訪客來了。

 

從洞口望去,那些人靜靜盤坐在井上阿伯後方,井上阿伯雙手合十,跪在供奉的神明面前,嘴裏似乎唸著咒語,十多分鐘後,井上阿伯敲了缽,向神像行禮後,轉身面向身後,人群自動站起來,移動至井上阿伯兩側。井上阿伯神情嚴肅,氣勢十足,他大喊了一聲:『來!』。有一位穿著白色浴衣的男子走向前,向井上阿伯深深行禮後,脫掉身上的衣服。

 

萬太被眼前看到的景像震懾住了。啊!那是一條青龍,身體直衝天際,雙眼散發著靈氣與魄力,像要從男子背上跳躍飛起。男子將背轉向井上伯,萬太清楚地看到,井上阿伯從小盒中拿出了像針的筆,接著說聲『開始!』,右手握著針,接著一針針地刺入男子的皮膚。

 

接近傍晚,井上阿伯完成了工作。飛龍四周出現彩雲,男人的背變成了龍神的國度。


* * *


IMG_3763拷貝 

 

年輕的美術老師看了萬太的畫後嚇得臉色慘白。

 

萬太對於老師激烈的反應,不知道該不該高興。他只覺得他畫的鬼頭,跟井上阿伯在人身上所畫的還是差很多,張牙舞爪的狠勁還不夠,不過萬太覺得這是他畫得最好的一次!他得意地把圖畫折得整整齊齊,放進衣服口袋裡,心裡期盼今天有機會窺看到那些如夢似幻的美麗圖畫。

 

和往常一樣,萬太從洞口看去,井上家竟然一個人也沒有,連平常沒事做就在睡覺的井上阿伯,也不見踪影。正覺得奇怪,突然萬太尖叫了一聲!往後跌坐,連爬帶滾地倒退三步。

 

洞口另一端出現了另一隻眼睛,狠狠地瞪著萬太!

 

『去把那小鬼抓過來!』一個低沉又兇狠的聲音說道。萬太自知大事不妙,不等人家找上門,便從地上跳起,開了家裡大門沒命似地往外跑。那群人在他身後大喊著:『小鬼要跑了喔!快追回來!』。

 

年幼腿短的萬太還是跑不過這些正值青春的男子們,被抓回井上阿伯家。親眼目賭這場追逐的鄰居們,驚慌失措跑去告訴田中老爸,兒子被鳩組的人給抓走了。正在桿烏龍麵的田中老爸,顧不得店裡還在營業,拿著麵棍狂奔井上家。

 

『放開我!放開我!』萬太被一把甩在地上,撲跪在井上阿伯那隻缺殘的脚邊。井上阿伯身旁站的就是那位背上刺青龍的男人,男人雖然淺笑地看著萬太,卻讓萬太覺得不寒而慄。

 

『小鬼,你到底從洞口那裡,看了多久?看到什麼?』男人問。『一群大人欺負小孩,沒種!』萬太不認輸地大叫,也順勢瞄了井上阿伯一眼,但是阿伯一句話不說。『不怕死嗎,小鬼!』小混混們抓著萬太左右搖晃,他死命地掙扎,上衣的口袋被扯下,萬太最滿意的鬼頭畫掉在地上。

 

這時田中老爸拿著桿麵棍衝進井上家大喊:『誰敢動我兒子!』。青龍紋身的男人道:『我們沒有要對他怎樣,只是這孩子』。『這孩子我要了!』井上阿伯終於開口,手裡緊握著萬太的畫。『我才不會讓我兒子混黑道,少做夢!』田中老爸說。『田中先生!我這行可不是黑道,而且只要混得好,連黑道都得敬我三分』青龍紋身的男人聽後笑了一下,點頭默認。

 

就這樣,萬太成了井上阿伯的徒弟,一個月最少三四次,最多十次都能吃到豪華壽司。

 

萬太上了高中,繪畫功力在井上阿伯的調教下,愈見精湛。他還創作了許多不同於古老浮世繪的刺青圖騰,運用了流行元素,讓圖案看起來摩登又有藝術感。其中,萬太創作數量最多的就是蝴蝶,因為明日香小姐喜歡蝴蝶!

 

明日香是極道公主,大哥的女兒。萬太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就在井上阿伯家的庭院裡追著蝴蝶玩耍。萬太覺得她好漂亮,比他畫過得任何一位仕女都要美。明日香很想刺青,她並非想加入黑道,而是要彰顯自我。到了這個年代,刺青不是黑道的專利,而是一種次文化,就連當時最紅的少女偶像中森明菜都唱了一首經典的冠軍單曲『Tatto刺青』。但是『明日香不得刺青』這件事,就像是鳩組裡的法條。如果有任何人帶明日香去刺青,或是幫明日香刺青,那可不是斷一兩根手指頭就能解決的事。

 

萬太還是犯了!犯了這罪不可赦的命令。

 

萬太抵不過明日香的嗲聲哀求。明日香把萬太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說,如果萬太不幫她,這世界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幫她了。她真的好喜歡萬太畫的蝴蝶,只要刺在腰上,老爸是不會發現的。明日香邊說邊褪下自己的上衣,看著明日香白皙透亮的肌膚,萬太早就被腎上腺素沖昏了頭。他為明日香刺了蝴蝶。

 

終究紙包不住火!在明日香的老爸眼中,那隻妖艷的蝴蝶刻在女兒的身上,就如同名貴的茶碗裂了一條細紋,完美毀於一旦!仔細打量,圖案刺青手法、輪廓精緻度和色彩運用,都與自己背上的龍神一樣美侖美煥。組長怒吼了一聲,帶上一群人殺氣騰騰直奔井上家。

 

井上阿伯看到鳩組的人怒氣沖沖,又發現萬太這小子神情慌張,驚覺大事不妙!追問之下,才知道萬太這渾小子,竟然好大的狗膽給明日香小姐刺青。井上阿伯臉色鐵青地看著萬太,他知道如果不交出人,這幫兇神惡煞不會善罷干休,處理不好的話恐怕連萬太的家人也受牽連。

 

『井上!你真是教了個好徒弟!』萬太被揍趴在地,數十隻眼睛,一雙雙像上了膛的槍,等著給萬太致命的一擊。貴為大阪最強黑幫的老大,一想到自己寶貝女兒的春青胴體,給眼前這個臭小子看了也摸了,就氣得腦漿快要從天頂蓋上爆出,而那些把明日香小姐視為天上仙女的鳩組兄弟們,更是饒不了萬太,萬太被帶回鳩組總部。

 

萬太現在唯一能聞到的氣味,是身上的血味。被關在不見天日的暗室,只要有人進來就是對他一陣狂揍,萬太心裡想自己大概快要死了,可是他並不後悔為明日香刺青,因為當他完成時,看著那展翅飛翔的蝴蝶,他哭了,因為這十年來跟著井上阿伯的努力,沒有白費。

 

他沉沉睡去,吃了這麼多豪華壽司,真想在去天堂前吃一口爸爸做的樸實豆皮烏龍麵啊!

 

* * *-

 

從鳩組的小房間活著走出來時,萬太一下子受不了強光刺激,身體蜷縮了起來。聽說是明日香小姐,要死要活地吵著不放人就要脫離家族,逼得老大下令放過萬太。但是就算老大網開一面,下面的小弟也會揣摩上意,在大阪意外橫死街頭的人,每月有個一二件也不算是新鮮事。萬太已經沒有立足的地方,因為他心裡深知,不管躲到哪裡,只要他還留在日本一天,鳩組就是有辦法對付他。

 

『去台灣吧!聽說那裡的人對日本人很好!』井上阿伯對萬太說。

 

萬太只能點頭答應,為了保住性命和家人的安全,離開是唯一的選擇。

 

隨身的行李僅有少許現金和禦寒衣物,還有井上阿伯最珍惜的刺青工具。來到了人們口中的台北原宿『西門町』,沒想到西門町天后宮裡,竟然供奉了弘法大師,和井上阿伯家的一樣,萬太決定在此開啟自己往後的人生!

 

為了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存活下來,他不但努力學著國語和台語,也憑著十多年跟著黑道相處培養出來的應對進退,成功地打入了地方幫派,搖身一變成了人們口中的日本黑道的駐台代表,西門町的地下里長阿尼基。井上阿伯在他手臂上所刺的鬼頭圖騰,一時也成為西門町兄弟間熱門的刺青圖案。

 

『身上沒有刺青的刺青師傅,是不可能成為一等一的高手。因為你不知道刺青的痛,又如何能控制下手的力道。』井上阿的伯的話語,猶然在耳。

 

在西門町站穩脚步後,阿尼基創立了自己的刺青館。這時刺青已經進步到使用電動針增加速度和減少疼痛。像日本高級的刺青師傅,一針針費工費時的手法,成為罕見的技術。阿尼基稱自己的手法為『井上流』。只有真正道上的大人物,才有機會擁有井上流的精采刺青。

 

『你也一定跟我一樣寂寞吧!』每天去台北天后宮祭拜弘法大師,成為了阿尼基在開店前的例行儀式。

 

弘法大師慈悲的容顏,總是讓阿尼基回憶起,自己被人叫做萬太的那一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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