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猛雄】
大家都說黃猛雄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官太太們手中捧著黃猛雄親手做的仕女包，都喜上眉稍笑得嘴巴老半天沒法合上。
分明是零碎的花布拼湊而成，怎麼到了黃猛雄手上就變為山的影，海的麗，活脫脫像是捧著位名家的大作在手裡。這還不算什麼，五彩華麗的刺繡，璀燦的珠飾搭配，非但不招搖還顯得貴氣高雅，再加上有的款式還用了進口法式蕾絲，這畫龍點睛的洋味，配旗袍配洋裝都適合，讓這些官太太們愛到心坎兒去，緊抓在手上不肯放，要是誰敢多看一眼，想占為己有，就要跟誰拼命。
跟著國民政府來台，衡陽路知名上海高級綢緞莊華品軒的黃老闆，愈聽官太太們對黃猛雄的誇讚，心裏的火就燒得愈旺。等官太太們心滿意足地採購完畢，前脚才踏出華品軒的門，他收回打躬作揖的笑容直逼後堂，把師傅們、黃猛雄還有太太叫到跟前來，氣得拍桌大駡：『是誰又讓猛雄進了裁縫間？我已經說過誰再讓他進去，誰就給我滾，到底是誰？』
『爸，是我自己偷溜進去的，不關別人的事。因為我答應了秦太太要給她做包包，所以…這真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不會再犯。』黃猛雄說話時，滿臉真誠的悔意。黃老闆一看，氣消了一半說：『我說最後一次，你不准再進去裁縫間。』說完後，轉向猛雄的媽：『我叫妳盯他緊一點，妳是盯到哪去了，就是被妳寵的！』
在黃家，誰不寵黃猛雄呢？一出生就帶著晶瑩的大眼睛，一頭黑如絲綢的頭髮，著實是個漂亮孩子，讓每個人都像中了咒似地偏愛他。因為是高級綢緞莊的少爺，雖然身為男孩，從小喜歡花布和衣裳，也並非怪事，況且媽媽又是名畫家的閏女，黃猛雄理所當然對藝術創作有高人一等的天份。只是當他開始自己動手縫縫繡繡時，卻讓父親極為不悅，在父親心中男師傅們是為了糊口，不然堂堂男子漢誰會願意成天做針線活。
黃猛雄是黃老闆得到四千金後，好不容易盼來的兒子，華品軒唯一的繼承人。黃老闆花了大錢請當時政商名流御用的命理師，給兒子取了『猛雄』當名字，這二字不但能讓家門興旺，也能光宗耀祖，孩子的前途一片看好。就算猛雄這二字跟自己皮膚白淨，活像個洋娃娃的兒子百般不配，黃老闆也不以為意，男孩名就是要剛硬，叫久了習慣就好。只是黃猛雄怎麼樣都無法與自己的名字和平相處，還刻意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Tommy，想逃避說出自己名字時的彆扭。但是有些同學們不放過捉弄他的機會，有事沒事就故意壓低音調咆吼他的名字，或是用滑稽的動作嘲笑他。
十六歲，黃猛雄進了台北知名的天主教男子學校就讀，黃家壓根兒不是教徒，家裏還供著大大的菩薩像，只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為了黃家的未來，硬是透過關係把兒子送進去。剛進高中時，課餘時間黃猛雄還會沒事來裁縫間晃晃，用眼睛偷學幾招師傅的絕活。但自從上了高二後，黃猛雄的身影就再沒接近過，課餘時間，跟著班上的好朋友們一起打籃球，或是一起去西門町去看勞勃瑞福的好萊塢新片。勞勃瑞福是黃猛雄的偶像，房間裡掛滿了他的海報，黃猛雄常常站在鏡子前，假裝勞勃瑞福那雙深情的眼睛注視自己。
晚餐桌上，黃猛雄一個勁地跟家裏人分享著學校發生的事，阿毛、方華、左家豪這幾個的名字最常出現。只不過每當黃猛雄講起左家豪時，會用更多篇幅誇讚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好。
黃猛雄的母親邊聽邊笑：『真沒聽過你這樣誇一個人，那個左家豪還真有二下子，把我這個心高氣傲的兒子給收服了呢！』
『才不是收服呢？只是…』
『只是遇到了勁敵了吧，那左家豪是外交官的兒子，外文說得轉溜溜的，功課好長得也好，聽說和猛雄並列學校風雲人物！』黃猛雄的姐姐說道。
『外交官的兒子，好啊！保持好交情，有空請來家裡玩玩。』黃老闆呵呵笑道。
這個年代正是西門町的全盛時期，因為熱絡的電影產業，成為全台灣最高檔的消費娛樂區。黃老闆想把生意觸脚伸入中華商場，準備開一間販賣從歐美批來成衣的服飾店。這樣不用花工錢養師傅，開銷省了大半，洋貨又能賣到好價錢。黃老闆看準了這門生意鐵定賺，之後再進軍百貨公司，生意日後擴大到全省，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黃老闆心喜自己給最疼的小兒子，打好事業的基礎。一直以來黃猛雄活在所有人的關愛、讚揚和呵護之下，但誰也沒有發現，一丁點兒都沒有發現，他雙眼不時閃過孤寂的眼神。
＊ ＊ ＊
黃猛雄感覺到左家豪最近似有若無地疏遠他。
黃猛雄愈發在意，左家豪就愈避著他，因此他的心情隨左家豪今天是否跟他說了話，打了招呼，向他微笑而患得患失。
夜深人靜，只要想到左家豪的笑容不是對著自己，心撕裂的痛就讓他全身發冷、僵直。
隔日放學時分，黃猛雄要左家豪跟他到體育館的球具間，表示有話跟他說。
『你為什麼最近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你就說出來！』二人一進球具間，黃猛雄便扯著左家豪的衣襟，滿腹委曲的問道。左家豪沒有吭聲，目光避著黃猛雄。
『我要你看著我，看著我說！』左家豪正視了黃猛雄，這眼神看破了黃猛雄長久以來藏在心底的孤寂，想要得到愛的孤寂，一下子無法阻擋。
左家豪伸手抓住了黃猛雄的衣領，托向自己，在夕陽光直接射進窗戶的那一刻，左家豪的唇濡溼了黃猛雄的唇，二人投射在地的影子，自然地絆在一起。
二人依偎在球具間的白色地墊上，等到月光冒出頭才捨得回家。黃猛雄那時還沒意識到，失去這份刻骨銘心的初戀，會在二週後。左家豪毫無預警跟父親調任美國，前程一片大好，黃猛雄只是生命中瞬開的櫻花，那樣地美又那樣地不著痕跡。
然而，黃猛雄不也得走上雙親鋪好的康莊大道嗎？
大學還沒畢業，爸媽就託人做媒了，對方是營造業的獨生女，這麼一門好親事，黃老闆樂得飛上天。全台灣誰不知道，政府推動十大建設，帶動建築，最賺錢的行業就屬營造建設公司。
晶晶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齒，站在黃猛雄身邊一點也不遜色，無憂的笑容像瓷娃娃一樣純淨。男子若有如此佳人相伴，夫復何求！
訂婚前一夜，黃猛雄感到前所未有的徬徨，這份快要腐蝕掉他的忐忑，讓他走進了公園的深處，他只想回溫左家豪鑲在心上的愛，放任自己最後一次宣洩這苦楚，天亮之後，再做回好人。
只是，當黃猛雄再踏進家門時，從訂婚那天算起已過了三天。
從華品軒大門走進，穿過風情萬種耀眼奪目的綢布牆，再走過連接前廳後堂的中庭，火紅的薔薇，開得四方招搖。進了後堂，神案、茶几、太師椅和花瓶全打掃得一塵不染，黃家上上下下一切如常，一貫優雅如昔，沒殘餘絲毫訂婚當日鬧得翻天覆地的痕跡。那天準新郎缺席，準親家氣得發狂，指著黃老闆的鼻子破口大駡，黃家能娶到晶晶是高攀，還給臉不要臉，不過就是個賣布賣衣服的，也不惦惦自個兒的份量。黃老闆一次又一次鞠躬賠罪，黃夫人就差沒有跪下來請求原諒。吵得不可開交之際，一聲淒濿的綢布撕裂，大夥鴉雀無聲，晶晶手裡握著剪刀，身上那件黃猛雄設計的小禮服，如同她的心，支離破碎。
黃猛雄踉蹌跪在菩薩面前，黃老闆怒火中燒，冷不防一棍打在黃猛雄背上，痛得他向前縮，接著又一棍，再一棍…一棍棍往死裏打，駡道：『不孝子，臉都給你丟光！丟光！』。
黃夫人哭著說：『你到底是去了哪裏？』
『新公園！』聲音雖小，但這三個字頓時震憾所有人，無法置信。誰都知道那代表禁忌的話題，那些見不得光的可恥。
黃老闆癱軟在椅子上，用木棍指著黃猛雄的母親，有氣無力的駡道：『妳生的好兒子，妳養的好兒子！』
從來都是黃家最閃亮的一顆星，現在看起來異常的礙眼。大家嘴上這個會有出息的獨子，現在傳遍千里是黃家門上的活蛆，醜陋又恥辱。
這個家再也容不下黃猛雄！
＊ ＊ ＊
來到西門町多少年，黃猛雄已經算不清了。
剛窩居這塊地方，每日黃昏，黃猛雄就站在西門町的邊圍，中間隔著中華商場，晀望衡陽路方向，不過區區十多分鐘的脚程，卻像楚河漢界般遙遠。很長一段時間，他是具行屍走肉，直到經過一家西服店，聽到了縫紉機噠噠的聲音，電擊著他已死的心。他又活過來了！開始到裁縫店和布店，向人低價收購零碎的布，有時好運還能拿到免費的，一針一線地，縫補破碎的人生。他終究沒讓自己失望，賣光所有花布包的那一天，黃猛雄望著天淚流滿面。
憑著出色的才華，不久之後他就在西門町開了一家服飾店，專門為趕時髦的年輕女孩翻製歐美日本雜誌上的洋裝和配件。因為做工精細，價格便宜，一下子就成了最火紅的店家。某天傍晚，黃猛雄趕著縫裙角布邊時，華品軒的老師傅來了。老師傅原以為被逐出家門的少爺，在外頭一定吃了不少苦。但是眼前的黃猛雄，打扮穿著就像畫刊上的洋人模特兒有品味，他美麗的臉龐，沒有被現實折磨得百孔千瘡，反而琢磨得光彩奪目。
『師傅啊！該吃的苦我都沒少吃，也都熬過來了！』黃猛雄啐了口煙。
『老闆打算把店收起來移民加拿大，你那些姊姊、姊夫們趁家裡沒有你，把該分的都快搶光了！』老師傅嘆了口氣說：『回去認錯吧！自你走後，老闆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掛念著你！這是老闆娘託我拿來的，她說如果你堅持不回來，這些是她為你攢下來的私房錢！』。盒子裡裝的全是母親最值錢的首飾和金子，還有名錶，他眼眶紅了。
八零年代，西區商圈逐日没落，商業重心移往東區，衡陽路上綢緞莊生意每況愈下，黃家賣鋪，舉家移民，留下黃猛雄一個人。
對在西門町如魚得水的黃猛雄來說，危機卻是轉機，時至中年已經是擁有九家潮店的老闆，常在紅樓後街出没尋歡作樂，是老同志以及小朋友們暱稱的「熊媽」，是人到中年發福，樣子可愛得像隻熊？還是因為他不喜歡被叫猛雄所以叫熊媽？又或是有名的Gay得要有個封號？這些都不打緊，黃猛雄不想去定義，他只是覺得熊媽代表了最真實和最快樂的自己。
而黃猛雄這三個字，是被斷開的過去，無法抺滅但也不想觸碰。只有拿出身分證或是健保卡時，這三個悚目驚心的字，像是幫著父親控訴自己的罪，一個無法盡孝道的孽子。
今天，要去趟天后宮，帶著新上班的美眉們，給媽祖上柱香；順便也為遠方的家人祈福，祝他們身體安康，事事如意。
留言列表
最新消息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