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篇】
田老爺子今天要從英國回來了。
田家的大房和二房大清早就忙裡忙外準備迎接老爺回家,只有三房不見人影。
『行健啊!趕緊去叫你媽起床,讓她進廚房指點師傅做菜!老爺要是回來不見飯菜備好,肯定又要開駡!』田行健對大媽點了點頭,便放下手邊的事往樓上跑去。
一打開母親的房門,就從屋裡漫出來一股濃重的煙味,桌上的紅酒瓶還留有三分之一的紅酒。田行健打開窗簾讓陽光穿透彩色玻璃,同時走向留聲機,轉動了幾下把手,調整了針頭,讓充滿磁性的男性嗓音,優揚地唱著Rose,Rose,I love you。母親仍在熟睡著,枕邊還放著狄更斯的《孤雛淚》。田行健常想如果沒有那場戰爭,母親的人生應該會和現在大不相同吧!或許不會成為像珍.奧斯丁那樣的英國文學家,但也不至於像現在一樣,優秀的外語能力只用來解釋進口維他命罐上的服用說明。
田行健的母親出身於大陸北方的書卷門第,外公和外婆都是北京大學知名文學教授。母親的個頭高挑,長相秀麗,不但寫得一手好詩詞,還會講英文和法文。國共內戰期間母親和外婆開始流亡,民國1949年逃難來到香港,外婆受不了顛沛流離,人才到香港沒多久便撒手歸西。說實話是身無一技之長又嬌生慣養的文藝女青年吃不了苦,為了生活,昔日教授千金只能委身給年紀快大上自己三十歲的香港富商當三姨太,做個富商炫耀財富與品味的奢侈品。
幾年過後,田行健出生了!按理受老爺寵愛的三姨太生了少爺,應該會對大房二房造成威脅,但是大房和二房壓根兒不把這對母子放在眼裡。這二位夫人都是香港在地人,早把自己娘家的勢力安插在田府門裡門外和企業。三姨太擁有的只是美貌和學問,這二樣放在你爭我奪的豪門恩怨裡,根本成不了一點兒氣候。老爺有了這樣安全的玩具,二位夫人樂得把伺候老爺的苦差事推給這位年輕的太太,至於田行健不過就是個沒有靠山的孤獨少爺罷了!田行健的母親心裡比誰都清楚這一切,也就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過日子。牌桌上,珠寶店和高級餐廳,花起錢來從不手軟,徹徹底底做個享盡榮華富貴的姨太太。但她內心是不服氣的,那份殘存在骨子裡讀書人的傲氣,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和這些銅臭滿身不讀書的人是不一樣的。
她把那一丁點與眾不同的驕傲投射在田行健身上,她親自教田行健外文、領著他看古書和現代文學,陪著他聽BBC廣播與西洋音樂,時常告誡他:『要記得你和你那些哥哥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都是些書唸不好的蠢才,做不了大事,只配整天在錢堆裡打滾。你不一樣!你身上有我們傅家優良的血統,將來肯定是個做大事的人!』。田行健長得像母親,身材高大,臉龐俊秀,深邃的眼眸,像能穿透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秘密,反倒是別人無法看清他的心思。其實,不用母親耳提面命,田行健打從心底覺得自己跟田家的人都不一樣,甚至和父親有著格格不入的疏離感。他心裡想總有一天要遠離這個家,只是該往哪去呢?直到有某天母親收到一封台灣寄來的信。
寄信人是母親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哥,全家跟著國民黨政府逃到了台灣。信上說他們一家無不掛念母親,這些年來四處打聽她的下落,終於知道她人在香港,如果願意的話很歡迎她來台灣一起生活。母親邊看著信邊說:『我那個堂哥啊!小時候英文背不出來就只會哭。現在竟然成了大學教授,哼!怎麼打了一場仗,誰的際遇都落得比我好啊!』說完母親把信塞給田行健說:『台灣!你幫我去好咧!』掐了一下田行健的臉,接著隨留聲機放的英文歌婆娑起舞,雖是縱情地舞踊著,怎麼背影像痛哭似地抽搐著。
『行健!快跟著媽一起跳,跳完了咱們就去廚房盯師傅們做菜去。』去廚房做菜大概是田行健在家最愛做的一件事,每當自己快被這棟金雕玉砌的牢籠困到無法呼吸,他就跑去廚房消磨個半天時光,燒上一桌好菜。他和母親吃遍香港大小餐廳,味蕾累積了各式各樣頂級的味道,跟家裡請的師傅討教一招半式,看幾本中外食譜,便能忠實地複製每道菜色的滋味。
母子二人的笑聲總能讓夕陽西下的金黃色光芒,更加地和煦,柔美!
* * *
從香港的貴族高中畢業後,田行健放棄進香港大學的機會,選擇來台灣當個僑生。
高飛也好,逃離也罷,總之田行健自由了!
田行健進了台灣最高學府主修數學,那時全台灣校園都在為西洋搖滾樂瘋狂。田行健也與志同道合的同伴們組了樂團,早上唸書、下午練團,晚上則到西門町的民歌餐廳駐唱。四人樂團裡,和田行健最有話聊的是貝斯手王雄。王雄為人豪爽海派,頗有領袖風範,他們這個沒名氣的學生樂團,能夠跑遍西門町登台,都是王雄一手張羅來的。
他們二人喜歡的音樂,喜歡的小吃,甚至喜歡的女仔類型都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王雄是眷村長大的孩子,爸爸從空軍退役後開始做小生意,家計勉強維持溫飽,不像田行健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四那年,王雄的父親倒了債從此下落不明,之後王雄走到哪都有一群貌似黑道的人尾隨他。直到有天晚上,在西餐廳樓下,一行人硬要把王雄架走,田行健見狀上前阻止,卻被王雄擋了下來。
『你不能讓他們帶你走,要錢的話…』田行健還沒說完,就被王雄打斷:『港仔,我知你家有錢,但有些事不能用別人的錢解決,了嗎?』王雄給了田行健一個瀟脫的微笑,從容地跟著那群人走了。這是田行健最後一次見到王雄!隔周王雄默默辦了休學,而田行健快樂的時光,也隨著王雄的消失,接近尾聲。
隔沒多久,香港傳來惡耗,母親因為酒醉被嘔吐物嗆死,結束了她四十五年浮華空虛的人生。田行健對香港已經沒有任何眷戀,他告訴父親自己想留在台灣發展,父親答應了,便幫他在西門町買了棟小樓,也把三姨太留下的首飾錢財全給了他。
八零年代,是台灣經濟大幅起飛,與南韓、香港、新加坡並列亞洲四小龍。股市漲聲連連,不管你有錢沒錢,是大老闆還是家庭主婦,每個人只要手上有錢,均抱著以小博大的投機心理,投身股海。田行健手上母親留給他的遺產,讓他有資本,先是牛刀小試,但是嚐到了翻倍的甜頭,田行健不久便欲罷不能。
1984年台灣股市創下905點的歷史新高,田行健以台幣五十萬元投入股市後,三年間,台股漲幅七倍之多,他順勢累積了驚人的財富。之後,台股慘跌,田行健卻也能在哀鴻遍野中,洞察先機放空獲利。從來沒能在家族裡操弄金權遊戲的田行健,現在卻在台灣股市裡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田行健縱橫台股的成績傳回香港,老父親對兒子的精確判斷十分讚賞,便贊助更多資金給他,每天打長途電話談股市經,讓原本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父子,卻因為台股連結一心。後來,田行健娶了台灣太太又生了兒子,他乾脆在家專心炒股,過著人人稱羨的富足生活。
田老爺子畢竟是老練的生意人,他心知股票這門投機生意,須見好就收,台股快要達到萬點之上,恐怕會崩盤。田行健聽了頗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正站在浪頭上。『爸!股市靠得就是氣勢,老頭你無膽啦!台股爆跌,我不是沒應付過,早有萬全準備的。』田行健非但不想收手還要豪賭一把。
1990年二月,台灣股市從12682的新高,一路狂跌,七個月後跌至2485點。這下子!田行健賠光積蓄。為了挽回頹勢,他鋌而走險進行內線交易,只是幸運已不再眷顧他,不久他就鋃鐺入獄了。
* * *
昨天的香港富二代,今日的階下囚。心上的罪太重,連回憶的氣力都沒有,他選擇遺忘。但是深夜夢中,妻子最後那責難怨懟的眼神,總讓他驚醒時早已淚濕衣襟。田行健總是靜靜地一個人,不說話,不招惹誰。可是這次卻有人看準了他!
老人在獄中有個綽號叫神算張,他在牢裡過了大半生,比典獄長都資深。沒有人清楚他是為了什麼事來蹲苦牢。被關的犯人最是徬徨,都求他指點迷津,神算張算出口碑,連其他監獄的主管也請託他屈指一算紫微、或來測字。有人感謝他,逢年過節還來探監送禮,順便再請求化解迷津。
『你知道哪些人能夠真正地參透天機命理?』田行健蹲坐在冰冷的牢房,聽同監的老人搭訕;嗤笑一聲,問道:『哪些?』。神算張呵呵了二聲說:『就是像你這種家破人亡,繁華如過眼雲煙的人啊!』這句話在田行健的心上重刺了一刀,怒火從脚底燃起,他一把抓起了神算張的衣服,拳頭高舉作勢要打人!神算張卻抓住他,神情嚴肅說:『與其憤憤不平自己的處境,何不拜我為師傳你命理,看透命,是人唯一獲得平靜的方式,或許有朝一日,你能平復更多不安的心靈!從這裡出去後,重新過你的人生!』田行健的淚,如雨般嗚嗚咽咽落下,哭到無法止息。
幾年過去,田行健出獄了,帶著隨身衣物,和少許的現金。過往故舊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訊。回到了西門町,一切像換了時空,不復記憶。他坐在西門町徒步區,發呆了好久。回到了位在西寧南路的老住所,一開門,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他撿起了被塵埃埋葬的小熊布偶,緊抱在懷中,耳中依稀迴盪兒子的笑聲。這棟破舊的老屋,是他與自己出身唯一的連結,如今髒了、舊了,要快點打掃,已經算好了明天午時就得開張了,田行健急忙地跑下樓,準備去買需要的清潔用品。心裡想著:名字早就取好了『幸福心靈工作室』,第一位來給自己看相算命的客人會是誰呢?
工作室開張沒多久後,就像神算張沒人記得他真正名字叫啥?田行健的名字也漸漸淡了,因為算得準,登門算命的都稱他一聲「天師」。